海水上涨，村里的房屋和坟墓都难保全，人们将何去何从？

在印度尼西亚中爪哇省北部海岸淡目摄政区（Demak Regency）的提姆布尔斯洛科村（Timbulsloko），61岁的Mulyono将他父亲的墓碑从墓地中移走。随着陆地下沉，海水上升，墓地被洪水淹没。Mulyono家的农田也被海水淹没了。他们现在靠捕鱼为生。

撰文：ADI RENALDI

摄影：AJI STYAWAN

在印度尼西亚淡目摄政区，去年六月，为了埋葬 Mukminah，家里人不得不用划艇把泥土运进来。公墓位于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以东约 459 公里的提姆布尔斯洛科村，被埋在水面以下。在地图上，这个村庄看起来仍位于中爪哇岛的北海岸，但它周围的土地早已被爪哇海“占领”。 自2020年开始，距村外几百米的墓地，即使在退潮时也是淹在水里。墓地中间有一棵枯死的雨豆树，周围有几十块突出的墓碑。

Mukminah去世时仅 70 岁出头。她和还健在的长者们一样，记得他们的村庄曾经是多么的葱郁和繁荣。稻田一望无际。村民种植椰子、红洋葱、辣椒、卷心菜、胡萝卜、土豆等作物。

去年5月的斋月结束时，提姆布尔斯洛科村的居民通过一条长长的木板路，前往被洪水淹没的墓地，瞻望已故的亲人。他们生活在海水的包围中，家园常被淹没。他们死后，会在退潮时被埋葬。

村长Ashar回忆说：“那时候不管你往地上扔什么种子，它们都会发芽。”村长身材瘦削，肌肉发达，尽管只有39岁，但他也记得那些美好的日子。在过去的20多年里，水位上涨得很快。

当村民们准备在墓地的顶部盖上泥土，再次将其抬高到涨潮线之上时，他们用竹签标出了墓地的位置。

爪哇北海岸正在下沉，海平面正在上升。在有1000多万人口的雅加达，多达40%的土地低于海平面。但是包括提姆布尔斯洛科村在内的淡目摄政区是受灾最严重的沿海地区之一。全球变暖导致全球海平面每年上升约0.3厘米，而这里的陆地每年下沉多达10厘米。淡目摄政区每年都有超过405公顷的土地被爪哇海侵占，大约占其总面积的0.5%。

Mulyono在临时标记板上写下亲人的名字，这些临时板会在在墓地兴建被换成墓碑。

在提姆布尔斯洛科村，20世纪90年代作物歉收（稻米变成红黑色）后，村民转向了水产养殖，在咸水池塘养殖遮目鱼和虎虾。有几年收成也很好——但到了 21世纪中期，池塘也被海水淹没了。现在“大陆”已经有1.6公里远，村民们得乘划艇前往。为了在房子里保持干燥，他们安装了木制甲板，或将地板抬到1.8高。天花板低矮，以至于进家门都得弯着腰。他们将这种房子称之为“矮人房子”。曾经住在这里的有400多户人家，仅剩下大约 170 户。

墓地是将他们与历史联系在一起的最后的东西之一。

穆斯林的习俗是在人去世后尽快埋葬死者。七个人被派去为Mukminah准备墓地。他们用锄头在泥里挖了大约一个小时，在挖的墓坑周围筑了一道堤坝，同时试图排水。他们的锄头碰到了早前埋葬的尸骨。他们赤膊上阵，不停地挖。他们赤膊上阵，腰部以下都泡在海水里，一直挖到潮水把墓坑填满。

卫星云图直观展示爪哇海岸的剧烈变化

这两张图的拍摄时间间隔了28年，显示了爪哇海入侵岛屿的情况。提姆布尔斯洛科村等村庄曾经坐落在青翠的田野之间，现在已经被海水包围。

七个小时后，Mukminah被埋葬了。夜深人静时潮水再次褪去，墓坑里的水只有脚踝深。她被埋在一吨多松的浅棕色土壤下，这些土是村民用白色编织袋从陆地划船运过来的。

几十年来，多达 500 人被埋在公墓的 150 个墓穴中。

当地政府派出挖掘机开始从海床挖泥，抬高墓地。对于提姆布尔斯洛科村的村民来说，拯救墓地能保留他们与过去的联系，也是他们尊重祖先的象征。

“你不能用泥和水埋葬尸体，”Ashar说。“所以我们必须购买新鲜土壤。”

“正如你所看到的，在这里生活并不容易，”他继续说。Ashar不能离开，因为他卖不掉他的财产，没人想在海中央买一幢矮房子。另一方面，长辈们不想离开。他们希望生活在童年的记忆中，离祖先近一点。

葬礼结束后，村民们向淡目摄政区政府请求帮助。今年秋天，当地公共工程部门派出了一辆挖土机，从浅层海底刮下足够多的泥浆，把整个墓地抬高了1.5米左右。这能给提姆布斯洛科村子的居民和亡者多争取一点时间。

圣徒之城

淡目摄政区如今有120万居民，仅占雅加达人口的一小部分。但在 15 世纪后期，它是一个独立的苏丹国，是爪哇岛的第一个穆斯林国家，统治着北部海岸和苏门答腊南部。淡目摄政区被称为圣徒之城。由早期统治者Raden Patah建造的大清真寺是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心，如今仍然矗立在淡目摄政区的城中心。每年有超过 50万 名朝圣者参观九圣徒（Wali Songo）的陵墓，圣徒们曾在爪哇传教。

村民们在墓地安上竹篱笆，以防泥土被冲走。挖土机挖了三天，但大部分清理墓地的工作都是村民自己做的。

19世纪，荷兰殖民政府沿着爪哇岛修建了一条北海岸公路，正好穿过淡目摄政区。它现在仍然是一条交通大动脉，每小时大约有400辆卡车经过。沿途有许多工厂，生产化肥、电子设备、纺织品、加工食品等各类物品。但近年来，涨潮时的海水一再淹没道路，造成严重拥堵和数百万美元的经济损失。

海水上涨有几个明显的原因——事实上，中爪哇省已经失去了8000多公顷的土地，根据卫星数据，其中3000多公顷在淡目摄政区。导致海平面上升的诸多因素中，气候变化是最不重要的一个。

爪哇北部海岸平原由几十到数百米的冲积沉积物组成。这些沉积物是数千年来从北塞拉尤山脉（North Serayu Mountains）流入大海的河流中沉积下来的。南洋理工大学新加坡地球观测站的地质学家Aron Meltzner解释说，沉积物在自身重量作用下挤在一起时，往往会下沉。

Misbah在墓地升高之前拔出亲人的墓碑。

Meltzner说：“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但是，河流带来了更多的沉积物，随着现有的沉积物压实，更多的泥浆堆积在上面，这就是为什么三角洲一直在水面上。”至少过去是这样的：每年洪水泛滥时，河流会越过河岸，河道在软泥中来回移动，泥沙就会在平原上均匀分布。

然而，洪水也威胁着现代城市。在19世纪后期，荷兰人在爪哇三角洲的每个主要城市，尤其是雅加达和中爪哇省的首府三堡垄，建造了运河、堤坝和水闸来防洪。

今天，堤坝和混凝土路堤防止了河流泛滥——但它们也阻止了河流将沉积物扩散到平原上。 相反，沉积物沉积在在河底或直接被送入海洋，无法形成新的土壤。这是爪哇岛北海岸沉入大海的原因之一。

Meltzner说：“即使海平面没有上升，我们渠化了河流，阻止它们迁移，这就意味着自然过程已经被打断。”

Sularso带着他亲人的墓碑离开墓地。后来他把墓碑好好擦洗了一下。

饮用水和下沉的土地

万隆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Heri Andreas花了十多年时间研究北部海岸的下沉，他说，土地下沉还有另一个原因：大量抽取地下水。这导致沉积物压实，土地下沉更快。

2014年，仅在淡目摄政区就有近25万口井，钻井深度从25米到152米不等，总面积相当于德国柏林或德克萨斯州沃斯堡，现在可能更多。最近期的政府数据只能获得到2014年。大多数水井都是私人的。但当地政府下属的淡目摄政区供水署也在四个地点打了深井。在区内的249个村庄中，有59个村庄的58,000多户家庭使用自来水和贾格尔河（Jajar River）的水。2020年，该供水系统至少抽采了970万立方米的地下水。

十多年来，当地政府一直在推动地下水开采，认为这是满足饮用水和卫生设施迫切需求的最廉价方式。使用地下水就不需要建造水坝、水库、渡槽和复杂的水处理系统，因为它不需要处理。但在这里，使用地下水仍然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Andreas说，“人们，尤其是政府，一直认为淡目区失去土地的主要原因是海平面上升。但我们的结论是，罪魁祸首是几十年的地下水开采。”

淡目摄政区的公共自来水网络仍然只服务于该区域的一小部分人口，而且还没有到达包括提姆布尔斯洛科村在内的沙永区（Sayung），那里是地面沉降最严重的地方。在沙永，一些居民已经打了十几口深井，为全村近2000户人家提供水。井水储存在巨大的高架水箱中，每立方米的成本约为0.2美元，比供水公司提供的要便宜。

41 岁的村长Munawir说：“这是门好生意，利润可观。”他自己每月花费大约 13 美元买水。 20世纪80 年代，他父亲在自家后院钻的那口约15米深的井现在已经被海水污染，无法使用了。

他说：“我们当然希望政府能够提供自来水网，防止土地下沉，但这会扼杀已经建立起来的当地供水业务。”

村民用手工工具或徒手将挖掘机从周围海床挖出的泥土摊平。

当地政府表示，钻深井需要官方许可，未注册的井将被关闭。但近年来政府没有关闭任何井。淡目区供水机构负责人Qomarul Huda拒绝就地下水开采发表评论。他将该区的水资源短缺归咎于农民从贾格尔河抽取过多的水用于灌溉。

随着淡目摄政区人口和工业用水需求的持续增长，地下水开采量也可能会增加。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够投资数千万美元来建设水库、处理厂和配水网络，为该地区提供替代供水。

抗击潮水

十年来，中爪哇省政府和非政府组织一直在努力保护海岸免受侵蚀。政府表示，自 2011 年以来已经在中爪哇种植了超过 300 万棵红树以吸收海浪和潮汐的能量，红树林占地约364公顷。该计划是到 2023 年覆盖近 809公顷。

同时，与当地渔民合作的非政府环保组织在沙永区近海建造了数公里长的竹篱笆。篱笆可以当作可渗透的防波堤，将被海浪搅动和运输的沉积物困住，尤其是在季风风暴期间。篱笆很便宜，而且是临时的。建造篱笆这一想法是为了捕获足够的沉积物，让红树林生根后成为天然防波堤。但篱笆会被蛀木生物啃咬，很容易倒塌，有时还得重建。

36 岁的渔民Fadholi说：“我们还没有感受到这项沿海工程的影响。” Fadholi受雇于一个非政府组织，负责维护沙永区贝多诺村（Bedono）的篱笆。 “我们没有看到沉积物在这里堆积，因为水流会不断地冲走它们。”然而，篱笆确实能成为青口贝的繁殖地，收集和贩卖青口贝则是当地的一项经济来源。

位于三宝垄的迪波内戈罗大学（Diponegro University）的研究人员已经测试了其他几种海岸保护方法，有些很成功。2012年，他们在提姆布尔斯洛科村建造了一座由混凝土柱堆砌成的海堤，沿着前海岸线约300米长。不到两年的时间，海堤后积累了足够的沉积物，足以种植红树——如今红树已超过3米高。

在耗时 25 天的行动结束时，墓地被抬高了1.5米，墓碑也放回了原位。一天之内，竹篱笆被潮水冲垮，开始崩塌。村民们又建了一个，用网做了加固。但他们现在担心的是，经过这些辛勤工作之后，墓地还能安全多久。

但是，迪波内戈罗大学的海洋学教授Denny Nugroho Sugianto说，混凝土太贵了，无法作为大规模的解决方案。作为一种更实用、更环保的海岸修复方法，Sugianto提倡用竹子和PVC管建造透水防波堤，这种防波堤更耐用，但价格更便宜。

他说：“但我们还没有解决土地下沉的问题，所以不管我们建多少防波堤，都不会成功。”

作为拯救重要资产和工业区的战略努力的一部分，中央政府正在修建一条从三宝垄到淡目区的公路和防波堤，全长约27公里。预计将于2024年完工，耗资5.32亿美元。坏消息是：在沙永的沿海地区，只有两个村庄的一小部分将受到保护。此举激怒了堤外村庄的居民，比如提姆布尔斯洛科村和沙永，他们觉得自己被遗弃，只能在水里淹死。

中爪哇省省长Ganjar Pranowo现年53岁，身材高大，头发花白，面带孩子气的微笑。他承认计划修建的海堤存在局限性。他说，政府根本没有能力建造像荷兰那样的大坝来保护该省的整个北海岸，甚至没能力保护整个淡目摄政区。这将需要建设巨大的泵站，将堤后的洪水抽离到海里。整个系统需要广泛地维护，而且是无限期的维护。Pranowo说，政府根本没有钱。

被洪水淹没的村庄里的人们应该做什么?

抬坟完成后，48岁的Sundari在丈夫的墓前祈祷。此前，村民只能在退潮时或乘船去祭拜亲人的坟墓。这棵死树证明了在这片土地开始消失之前，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

“最后的办法就是搬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Pranowo说。现在是他省长的第二个任期，预计将在2024年竞选总统。“要不然，如果他们坚持住在那里，他们必须适应环境，比如建造吊脚楼。如果他们想让土地变回从前一样，那是不可能的。现在都被淹没了。”

与鬼魂交流

蒙多利科村（Mondoliko）没有稻田，这是沙永区的另一个被淹没的村庄，也是最隐蔽的村庄之一。为了到达那里，当地人要沿着一条穿过开阔水面中的一条狭窄水泥小路走1.6公里，这条小路也总是被淹没。涨潮时，水深到大腿，路是看不见的。在小路的尽头，蒙多利科的村民乘船继续行驶3公里左右，途经数百公顷的青口贝养殖场。在村庄里，道路被洪水淹没，非常滑，村民得赤脚走路。

46岁的Kusmantri 在三宝垄一家屋顶工厂工作，他说：“今年早些时候，村民们将道路的高度提高了约 30 厘米，但又被淹没了。”

在他年轻的时候，Kusmantril 在一片如今已经消失的稻田里给父亲帮忙。父亲去世后，Kusmantri成为他大家庭的支柱。他从初中辍学，开始打零工，最后在工厂找到了工作。现在他自己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几年前，他买了一艘小型摩托艇，这样他还可以在晚上养贻贝，捕捉蓝斑鲻、虾和螃蟹。他把渔获卖给邻居，有时卖给商业经纪人。

Kusmantri 一生都住在这个小村庄，他迫切地想搬出去。自 2013 年以来，他已经将房子的地板抬高了 3 次，一共抬高了1.5米，但在涨潮时海水不断涌入。除了一个木制的床架和一个放电视的小边桌，房间里几乎没有别的陈设。开裂的墙壁上的绿色油漆已经开始剥落，露出裸露的水泥。

Kusmantri说:“当你下班回家只想休息时，在这里做不到。”“你必须先把地板拖干，然后才能休息。我们只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它正在消耗我们的精力和思想。”

Kusmantri请求省政府搬迁这个村庄。尽管官员们已经听取了他的请求，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村子将要搬迁。蒙多利科村现在只剩下40户人家了，以前足有170户。废弃的房屋给人一种鬼村的感觉。但清真寺中仍有祈祷的声音。

在中爪哇省，穆斯林的传统是每周四下午晚些时候去墓地，为死者祈祷。最近的一个周四，16岁的高中生Khusnumarom前往提姆布尔斯洛科村的墓地。

他穿着传统的白衫，戴着黑色松角帽，穿着深灰色的裤子，光着脚走在一条高1.8米、长约3公里的窄木板路上。这条木板路是当地村民在今年早些时候修建的，用它代替已经消失的道路。他向右转，下了几道木楼梯，在湿滑的被水淹过的路上穿过一条小溪。潮水涨到膝盖深，但他的脚步却很自信。在小溪的另一边，他又爬上木板路，继续往前走。

当他走到水下墓地时，天色已经要晚了。枯死的雨豆树和墓碑映衬在深橙色的天空下。Khusnumarom找到了他祖母Mukminah的坟墓，举起双手开始祈祷。

Khusnumarom在睡前故事中听过他的村庄曾经是怎样的，包括祖母Mukminah告诉他的故事。这些记忆会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而消逝，而故事也迟早会褪色。他和村子中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并不打算留在提姆布尔斯洛科村。

“我知道这个村庄的样子，”他说。“但我们看到并体验过了它现在的样子。”他毕业后会在城里找工作，想做一名软件工程师。

（译者：七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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