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彩这碗饭虽香，但一定要看到风险

米健的身上有着儒雅的学者气息。早在赴澳门工作之前，他就已经是比较法学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早在上世纪90年代，米健就到澳门工作，算下来如今已有20多年时间。澳门特区政府政策研究与区域发展局在特区各政府部门中地位独特，它负责统筹涉及国家重大策略、国家对澳门政策和区域发展的相关工作，为行政长官决策、政府施政、澳门特别行政区在国家战略中的作用等提供科学理论和信息支持。近日，本报记者专访了澳门特区政府政策研究与区域发展局局长米健。

文、图 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肖欢欢实习生徐紫祺

米健说，自己和澳门特别有缘。早在1991-1995年间他首次以中国法律专家身份受邀到澳门从事法律本地化的工作，从此便与澳门结下不解之缘。

米健

澳门高速发展的“幕后英雄”

1995年，他辞职回到北京中国政法大学任教职，并创办了国内第一所专门以澳门为研究对象的机构——“中国政法大学澳门研究中心”。

早在何厚铧担任特首时，他就曾经向特区政府提出建议，成立一个类似内地政策研究室这样的机构，以协助、配合行政长官的施政，不过因为当时因为时间仓促未能做成。2009年，新任行政长官崔世安决定建立这个机构，他担任特区政府政策研究室筹备办公室首席顾问，负责筹备组建政策研究室，直至2018年6月担任政策研究室主任。2018年9月1日起，政策研究室正式升级为政策研究和区域发展局，直属行政长官领导，其工作或研究成果是为长官决策、施政提供咨询、参考意见，是特区政府制定重要政策的“高级智囊”。米健教授笑称自己来澳是“三进宫”，与澳门有很深的缘份。

政策研究室的工作向行政长官负责，向特区政府负责，这在某种程度上就要求所做之事不能轻易对外公开。实际上，这些年，政策研究和区域发展局做了大量事关澳门发展全局的重要工作，包括研究编制《澳门特别行政区城市发展策略(2016-2030)》和《澳门特别行政区海域利用与发展中长期规划(2016-2036)》，发布《“一个中心、一个平台”背景下的澳门法治建设与发展研究》（2015年6月）《粤澳合作开发横琴的法律问题研究》（2015年12月）等重要研究成果。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是澳门发展的“幕后英雄”。

米健在澳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澳门山水不负我，我亦不负一方情”

多年来，米健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喜欢下班后到澳门的小街小巷走走转转，了解市民的生活。米健就职的澳门特区政府政策与区域发展局就毗邻氹仔奥林匹克游泳馆，旁边就是一个篮球场。每天上下班，他都能看到年轻人在这里打球、游泳。“这让我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活力。”对于这座城市的变化，米健体会得更深切。“在不经意间，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地方，就从过去的海水，变成了寸土寸金的地方。有时感觉一下子穿越了一样。”米健笑着说。

米健记得，澳门回归前，氹仔片区是一片海水中的红树林，海水一涨，陆地就被淹没，退潮了又露出来，那时候的澳门就像一张白纸。“整个氹仔在回归前都是不毛之地。现在四季酒店、喜来登酒店这边，包括现在金光大道旅游度假区、南湾湖这一块都是填出来的。现在都成了寸土寸金的地方。” 上世纪90年代初他在澳门工作时，城区到氹仔只有一条大桥，现在已经有了3座桥，现在正在筹划建第4条跨海通道。关于澳门经济的几组数据，他一直记得很清楚：刚回归时澳门游客量是每年700多万人次，现在是3600万人次。现在澳门的人均GDP8.3万美元，排世界第二。回归之前澳门人收入的中位数是四五千澳门元，现在达到2万澳门元。

澳门现在的国际地位和在国家当中事务当中扮演角色的重要性也都提高了。在中央授权和支持下，澳门参加国际组织的数量增至110多个，已获得144个国家和地区免签证或落地签证待遇。有一件小事米健印象特别深刻。2012年，他到国外去做交流，对方问，“你们澳门有没有大学？有几所大学？”他就跟对方讲，澳门有几所大学，几所大学怎么样。“但澳门在哪里？找不到。因为地图上没有。”米健说，到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澳门了，现在有些国际组织里，它的统计资料也专门把澳门作为一项，澳门在国际上国的知名度显著提升。

米健表示，国家的十二五、十三五规划都关注到澳门，《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以下简称《规划纲要》）也将澳门列为4个中心城市之一，引起全球瞩目。不能不说，澳门已经不是20年前的那个“小澳门”了。他用自己20多年前曾发发表在《澳门日报》上的诗句“澳门山水不负我，我亦不负一方情”总结自己对澳门的情谊。

澳门政策研究与区域发展局

澳门必须向大湾区城市“借地借人借力”

法学教授出生的米健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但逻辑严谨。在米健看来，澳门要要深度参与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必须要“三借”：第一，借地。澳门没有空间，必须通过区域合作融入大湾区；第二，借人，利用大湾区的人才优势；第三，借力。借力就是要借别人的优势，错位发展，优势互补。

2019年5月27日举行的粤澳合作联席会议上，澳门和珠海两地政府签署了《关于促进横琴支持澳门经济适度多元发展加快建设大湾区澳珠极点的合作备忘录》，该备忘提出，在总面积5平方公里横琴粤澳合作产业园的原有发展基础上，将当中尚未开发的2.57平方公里区域，整片划归由澳门主导发展建设，并采用共商共建共管的合作模式。

“我们在粤澳特别合作区里拿出1平方公里来做澳门产学研一体的国际研究院。比如我们建设院士工作站，对现有的科技成果去进行转化。我们希望能在三年之内能见到一些动静。”

澳门必须针对游客过快增长制定应对方案

米健对澳门的爱，还体现在他作为特区政府“高级智囊”的负责人，对澳门发展可能遇到的困难或风险有着深刻的洞察。

米健指出，《规划纲要》提出澳门要建设世界旅游休闲中心，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澳门的游客数量还会快速增加。“现在到了近3600万，可能很快就4000万了。所以必须要有对策。”米健认为，对策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澳门自身的努力，另外一方面是国家政策的支持。必须未雨绸缪，如果现在的没有应对的政策，澳门早晚会在会在游客数量方面遇到难题。“游客持续增加，对于居民的生活、交通的通畅度等势必会带来影响的。游客多了，小商小贩高兴，但如何化解游客过快增长带来的负面效应，必须研究对策。”

在他看来，这个问题要解决，单靠澳门是不够的。比如说过境问题，游客到了澳门，相当于到了终点站，没有下一站，离开澳门后就等于就一次出入境，它是单程式的，相对于“一程多站”的旅游，它会构成限制。米健建议，有没有可能设置一个期限，让游客在7天内游客能多次自由往返与澳门和大湾区的其他城市，比如珠海、深圳、广州。这样，就可以缓解澳门游客过快增长带来的负面效应，同时，可以盘活横琴。

米健说，澳门现在有3000多万游客，横琴现在面临的难题是没有人气，没有人烟，没有人流。“我当时是珠海的政协委员，我跟当地政府官员说，你把3000多万游客中的1000万引到横琴去，横琴立刻变样，立马就活了。”米健表示，这样做等于让游客在珠海和澳门之间自由进入。如果最终能这么做，那对横琴是个巨大的一个推动。“粤港澳大湾区就是区域经济一体化 ，人员自由流动是第一位的第一个要素，有了人烟就有人气了。这需要国家层面去协调，不是澳门自己能解决的。”

展望未来，米健说：“澳门回归20年来的成就是巨大的，我对澳门的未来非常有信心，澳门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对话米健：博彩这碗饭虽香但一定要看到风险

广州日报：澳门怎么才能够更好的发挥自身的优势，融入国家的发展大局？

米健：澳门人地方虽小，却在国家发展大局当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第一，它是4个中心城市之一。国家要求澳门发挥核心引擎作用，增强对周边区域发展的辐射带动。第二，规划纲要的核心目标之一便是推动“广州-深圳-香港-澳门”科技创新走廊建设，澳门是其中重要一环。第三，《规划纲要》赋予澳门一个非常特殊的使命，即打造“以中华文化为主流、多元文化共存的交流合作基地”。这是澳门特有的一个使命。第四，现在在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展开以后，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形成“三极”，广佛一极，深港一极，澳珠一极，澳门在其中又要发挥独特作用。

再加上《规划纲要》进一步确定澳门作为“一个中心一个平台”的发展定位，即推进建设“世界旅游休闲中心”，发挥“中国与葡语国家商贸合作服务平台”优势。这样算起来，澳门承担的重任有这么6个大项。国家把这么多的任务、使命赋予澳门，因为它有自己的优势。一方面是一国两制的优势。主要体现4个方面。第一个优势是生产要素的4个自由流动。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本质就是区域经济一体化，它要求人员、商品、资金、信息和技术自由流动。第二是规则和制度优势。澳门有中西交流的历史积淀，与国际高度接轨。

第三个就是澳门的低税率优势。澳门的税率比香港还低，累积税率是12%。第四个就是营商环境。除了基础设施，还包括透明的规则制度、高效的政府等。

另一方面就是澳门特有的优势，第一，区位优势。澳门是联系中国与世界的“窗口”和“桥梁”，也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节点城市，在“一带一路”建设中具有优越的区位优势。第二，澳门回归以来经济、社会持续繁荣发展，稳定和谐，政治环境、社会环境非常好，居民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很强。第三个，澳门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在澳门400多年的中西交流的历史上，多元文化在这里已经形成气氛，走到澳门的街道、小巷，处处都是风景，处处都是文化，澳门是个有文化有故事的地方。67万人口年接待游客3600万人次，没有大山大海的自然风光，凭的就是独特的文化。第四，“超级中间人”的优势。在文化方面，它是东西文化的中间人。在在中国与世界交流方面，它是联系中国与世界的中间人。国家对澳门的定位，也是把它摆在一个中间人的位置上，比如中国与葡语国家商贸合作服务平台。澳门可以利用归侨侨眷众多，同东南亚国家、葡语国家、欧盟国家联系广泛的优势，发挥澳门在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文明互鉴、民心相通等方面的作用。

概括来说，澳门具有的一国两制优势和自身特有的优势，这让澳门在参与粤港澳大湾区建设中底气十足。

广州日报：澳门未来的发展还需要克服哪些困难？

米健：澳门回归以来，以博彩业为龙头，经济发展可以说是腾飞、飞跃式的发展。这是“一国两制”的成功。发展到什么程度？每年要通过分钱来进行二次分配。政府的财政储备有6000多亿元，这就是幸福的烦恼，这在全世界很难找到。澳门发展到现在面临两个矛盾，一个是社会快速发展与资源配置之间的矛盾，比如，土地空间有限、人才资源有限。另一个是社会财富快速积累、高度集中与财富分配均等性的矛盾。澳门这么小一个地区，67万人口，有这么多的钱，怎么花？这是澳门的优势。澳门财政充裕，可以拿来为参与大湾区建设走向世界，融入国家发展大局提供有力的支撑。

广州日报：澳门的经济适度多元化，如何才能实现？

米健：首先我们要看到，生活在澳门，办公在珠海横琴，已是不少澳门人生活的新常态。回归20年来，澳门由“博彩”走向“多彩”，加快培育新兴产业，会展、中医药、特色金融等多元产业发展迅猛。

澳门博彩业一业独大有独特的历史过程和历史背景。博彩业是澳门的支柱产业，支撑着澳门社会的高福利，改变起来有一个过程，不要觉得马上就能改变。同时，一定要有非常明确的认识，娱乐博彩业独大一业独大，不是一个社会经济常规的模式，是一个特殊的模式，很可能是不能持久的。我们有句古话叫做“不能把一个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我们靠这个吃饭，虽然这棵树很大，果实很多，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但你是在一棵树上吊着，所以一定要知道这不是一个常规形式，要去改变。不是为了改变而改变，而是为了我们更有保障，更安全，包括经济安全、社会安全，包括文化安全。

为什么要说文化安全？因为娱乐博彩业对于教育的冲击是非常大的。学生毕业以后进入赌场当荷官，可以拿到2万澳门元每个月，但去找其他工作，未必有这么高工资。所以很多年轻人不愿意继续去付出、去积累自己，而是直接进入赌场工作。但这种生活毕竟是层次有限的生活，它对人的社会观念、价值观，对澳门的社会结构都会有深远的影响。在别的产业发展不起来，娱乐博彩业独大的情况下，它会使得社会结构缺乏一个有力量的中产阶层的支撑，这对于社会的持久发展是一个缺陷。我们的资源有限,很多优秀人才没法流入澳门。为了整个社会健康的发展，一定要改变这种局面。

广州日报：是不是也有风险？

米健：是的。现在我们从业人员有七八万人，这背后是七八万个家庭，每一个人影响一个人的话就是16万人，如果一个人影响两个人的话，那就是超过20万人，澳门三分之一的人口，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娱乐博彩业出点什么问题，关门了，风险就很大。

从社会文化的塑造上讲，社会需要有良好的社会风气、精神面貌。我跟有些澳门的专家、学者聊天时，我问他们是否希望自己的子女去赌场工作，他们说不愿意。我想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大学毕业后直接到赌场去发牌。

在赌桌上，一摞是100万，推过去，赢了就是200万，输了100万没了。时间久了，他的观念会变化，好像钱在他眼里都不是钱似的。可能会有两种后果。第一，他不去再想去通过自己劳动创造、去获取。第二，觉得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觉得挣钱没意思了。所以，博彩这碗饭，虽然我们吃着很香，但是我们要知道它的害处。当然这也要等到其它产业发展起来了，能提供一些岗位了，博彩业的比重就会稀释，这有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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